三輛汽車在路上飛快地行駛著，葉知秋坐在第二輛車的後排，左右兩邊是兩個壯漢，將他擠得緊緊的。

他閉上眼睛，回想著被抓時的情景。很顯然，韓仁甫這次抓捕行動經過精心策劃。利用賣棉紗進入張家大院，吸引自己出去，再次確認自己身份。這一連串的動作，一環緊扣一環，簡直是完美無瑕。憑韓仁甫豬一樣的腦袋，能制定這麽出色的計劃嗎？真是值得懷疑。

自己躲藏在張家，知道的人寥寥無幾，而這些人都是可靠之人，不可能洩露自己的消息。難道是青幫的人尾隨自己到張家，再向警察局告密？想想也不會，他們要收拾自己，根本用不著借助外力。

再說了，杜先生要利用自己替他辦事，怎麽可能把自己送到牢房呢？青幫排除在外，那還有誰去告密呢？莫非自己被高鑫寶騙到杜公館時，那些密探沿途跟蹤下來。等自己從杜公館出來到張家，他們便跟隨到張家。而後再向局裏匯報，安排人手，布置抓捕方案？

這倒是有很大可能。只是他們是怎麽知道張家是開紗廠的？怎麽知道張敬軒不在家？怎麽知道周亞楠對棉紗精通？從昨晚到今天，要了解這麽多張家的情況，他們是如何辦到的？

一個個問號，象葫蘆漂浮在水中一樣，在葉知秋腦海中上下浮沈著。

在駕駛座上的韓仁甫轉身向後，用手槍對著葉知秋，笑嘻嘻地說：“葉知秋，你沒想到還會落到老子手裏吧？上次是我粗心大意，被你小子鉆了空子，這次你就沒有這麽好運氣了。我會在牢房裏安排好人手，二十四小時盯著你。哼哼！你是插翅也難飛了。當然，你也不會在牢房呆太久，你將很快去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。”

葉知秋明白他的意思，臉上的肉激烈的抖動幾下。人都難免一死，可自己一死，周鵬、薛繼財也難以活命，這實在太殘酷了。

韓仁甫哈哈大笑，說：“怎麽，害怕了？你當什麽狗屁玄武門門主時，怎麽就不知道孝敬孝敬我們呢？你在飯店門口侮辱我的時候，怎麽就不想想後果呢？不過這一切都遲了，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活命的機會了！”

葉知秋猛地睜開眼，怒視對方說：“你這個畜生，你這樣平白無故陷害我，難道就不怕有報應嗎？”

“報應？你別拿這種毫無意義的話來嚇唬我。如果有報應，那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。”韓仁甫收起笑臉，緊盯著葉知秋說：“告訴你，我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去。我要你嘗盡天下所有的痛苦，再送你離開這個世界。”

“所有的痛苦？老子什麽樣的苦沒嘗過，你以為老子會害怕嗎？你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，我若是吭一聲，那我就不是你爹！”葉知秋怒目圓睜，咬牙切齒地說。

“他媽的，死到臨頭還這麽嘴硬。”韓仁甫怒吼著，一槍柄砸向葉知秋。

葉知秋雙手被反綁著，身子被擠住，沒有一點動彈的空間，額頭上被砸了下，鮮血立馬順著眉梢往下掉，小半張臉被染紅了。

他大吼一聲：“來呀！有本事把老子打死。”

韓仁甫見他這般猙獰，心裏也有些發虛，說：“回去再收拾你。”

葉知秋狂笑著喊：“你怕了？看到血就怕了？你這不帶種的畜生，是不是讓人給騸了？你褲襠那玩意還在不在啊？”

韓仁甫大怒，喊著：“你他媽的，你急著去投胎，老子就成全你。”

他兩腿跪在座位上，盡力把身子探過去，用槍柄死命朝葉知秋砸去。

葉知秋把頭猛地一偏，撞到右邊那人的頭上，槍柄砸到他的肩窩上。他感到一陣劇痛，也不管不顧，死命咬住韓仁甫的手腕。

韓仁甫痛得大叫，旁邊兩人趕緊扯葉知秋的頭發，使勁打他的頭，見葉知秋還不松開，一人用手臂緊緊扼住他的脖頸。

葉知秋快要窒息了，眼前金花亂舞，但他還是不松口。他感覺到已經咬破韓仁甫的皮膚，撕裂韓仁甫的肌肉，直接咬到骨頭上了。

他想再加把勁，把這只罪惡的手給咬下來。

韓仁甫痛得冷汗直冒，兩腿亂蹬，居然蹬到方向盤上。

這一帶是開闊地，加上韓仁甫催促快點離開法租界，車速非常快。方向盤被蹬了下，車子立馬掉過方向。

駕駛員大驚，想努力控制車子，可為時已晚，車子已沖出道路，沿著一處斜坡翻滾下去，直接砸到坡底的一塊大石頭上停下來。車裏的人摔得七葷八素，玻璃散落一地。

幸好兩側有人當肉墊，葉知秋除了頭上撞起幾個打包，身上倒沒有損傷。見韓仁甫四人都已昏死過去，他松開口，努力從後擋風玻璃處爬出。

前後兩輛車見此突變，趕緊停下車跑過來。

葉知秋爬到車外，用頭在衣領上蹭了幾下，把模糊眼睛的鮮血蹭去，拼命地往遠處跑去。身後響起一陣槍聲，他也沒回頭看。在這生死關頭，跑掉了算自己運氣，被槍打中了，那只得認命。

幸虧彼此間距離已遠，總算保住了這條命。

也不知跑了多久，葉知秋兩腿一軟，撲通一下栽倒在地。他仰面朝天，急促地喘息，傷腿又暗暗作痛。

歇息好長時間，葉知秋才勉強起來，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小樹林，便在一顆樹邊，把緊綁著雙手的繩子磨斷。

夜色已經降臨，十幾步以外的景物模模糊糊，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。他不敢瞎走，生怕韓仁甫他們在找自己，若撞到他們手中，那先前的一切白折騰了。

秋天的夜晚，氣溫有些低了。一陣陣秋風穿過樹林，讓他直打哆嗦。他折些枝葉鋪在地上，背靠著大樹坐下，雙手環抱肩膀，整個人蜷縮成一團。

此刻，他又饑又冷，多麽希望有一堆火，再加一些食物，要是有酒，那就更妙了。

直從受傷以來，葉知秋還沒有喝過一口酒，酒是什麽樣的味道，好像已經忘了。

現在目標暴露了，十六鋪不能去，張敬軒家也不能去，這麽大的上海，似乎沒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。他心中一片悲涼，自己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，一個人孤獨的在曠野上。不管怎麽樣，自己也要堅持下來，薛繼財他們還在等自己的營救呢。絕對不能頹廢，絕對不能喪失勇氣，有那麽多關心自己的人，一定要有活下去的信心。

此時此刻，張敬軒家應該一片混亂，張敬軒在喝悶酒，周亞楠在哭泣，而那該死的挖墻腳的人卻應該在偷笑吧。自己得把消息傳給他們，讓他們把心放下來，也叫挖墻腳的別太得意。他胡思亂想著，慢慢的睡了過去。

第二天早上，葉知秋被一陣鳥叫聲吵醒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，趕緊起來活動一下，才覺得有點暖意。他用露水抹幹凈臉，辯明方向，大步走去。

他盤算好了，到丁志誠家先避一下。本想到丁志磊家，就是怕趙迎娣對自己有意見，看人眼色吃飯，那是件很難受的事。

走到去丁家的路，日頭已經很高，葉知秋額頭滲出汗水，肚子‘咕咕’地叫個不停。

身後一輛黃包車跑過來，不知怎麽的，車子把手掛住葉知秋的衣服。他這件千瘡百孔的襯衣，被撕下一只衣袖。

車夫停下來，沖著葉知秋罵：“他娘的，走路不長眼啊！明知道老子的車子來了，還不避讓一下。”

葉知秋見過這麽多黃包車夫，還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。他忍不住說：“兄弟，我在往前走路，怎麽看得到你。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，眼睛長在屁股上。”

車夫火了，架好車子推了葉知秋一把，罵：“他娘的，你個假洋鬼子在老子面前逞什麽能啊？”

葉知秋這幾天老是遇到不順心的事，心裏憋得慌，正想擼起袖子跟他幹一場。可一擼袖子，才發現一只衣袖掛在手腕上，不禁啞然失笑。心想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都是窮苦人，跟他有什麽好計較的。

便說：“兄弟，算我不好。以後我倒著走路，這樣你來了，我就能及時避開。”

這麽一說，車夫也不好意思的笑起來，走到車子跟前說：“哎，老板，我把別人的衣服弄破了，身上又沒帶錢，要不請你把車錢先付我，我好賠償人家。”

葉知秋見這人挺直爽的，忙走到他身邊說：“兄弟，不用了，我這襯衣早就破了。”

這時，車子的圍簾掀開一半，現出一張白凈的臉。這不是丁志磊嗎？

葉知秋大喜，喊了聲‘姐夫’。

丁志磊看著他這副落魄的樣子，笑了起來說：“我說這聲音聽著象你，英英還說不是。英英，你自己看看，是不是葉知秋？葉知秋，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？還染了一頭黃頭發，難道向洋人看齊？”

說著，他把圍簾全部掀起來。車上還坐著個俏麗的姑娘，正是趙英娣。

其實，葉知秋說第一句話，趙英娣就聽出來了，但是她不想見他。在家時，看到毛友善跟蘭蘭親密的樣子，她的心就一陣陣難受。人家兩人恩恩愛愛相守在一起，自己愛的人卻掂記著別的姑娘，這讓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。

今天是禮拜六，趙英娣直接隨丁志磊過來，免得再看到蘭蘭他們的親密樣。誰知居然遇到這個冤家，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！

葉知秋見英英也在，心兒不由地快速跳動，嘴唇也有些發幹。想跟她打個招呼，竟有些不好意思開口。

他朝她笑了笑，把撕破的衣袖往肩膀處拉上。感覺也不對，便將雙手交叉按住肩膀，象是洋人做禱告似的。

趙英娣見他枯黃的頭發象個雞窩，額頭上一邊一個傷口，另一邊一個青紫的大包，一身衣服扯得破破爛爛，穿著比光膀子還要不順眼。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，心不禁軟了下來，原先想好嘲諷他的話，一句也沒說出口。

丁志磊見他們對視著，笑了笑說：“葉知秋，你過來坐，我下車先回去，通知迎娣多做些菜。”

他一步跨下車，把車錢付了，拍拍葉知秋的肩膀，先行一步。

“哎！”趙英娣輕呼一聲，想叫姐夫上車，可又按住了自己的嘴。

葉知秋傻站在一旁，目送丁志磊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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